同治九年七月二十五日,西元1870年8月21日,又到總督閱視武弁投射的日子。這天突降大雨,總督閱射只好推遲。22日,天氣轉晴,兩江總督馬新貽一大早徒步來到督署西邊的校場演武廳,親自閱射。
每年一度的總督閱射,是當時江寧的一大盛典,允許百姓參觀,因此馬新貽閱畢回署的箭道兩旁擠滿了圍觀的群眾。當他走到後院門外時,一人突然跪道求助,此人是馬新貽的同鄉,山東鄆城武生王咸鎮,之前馬新貽已兩次給予資助。武巡捕葉化龍將他推開,唐得金上前查問,其他人仍照直前行。走了兩三步,又有一人,一邊高呼冤枉,一邊直撲馬新貽,只見一把明亮的匕首一閃,迅速刺入馬新貽右脅肋。馬新貽啊呀一聲,撲倒在地。跟隨差弁方秉仁上前抓住那人的辮子,奪過他手中的匕首。其他差弁一擁而上,將其扭住。中軍副將喻吉三聽到呼喊,急忙趕到,喝令將兇犯捆縛。該犯既不抗拒,又不逃跑,從容就縛,口中不停地說:“養兵千日,用在一朝。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,今日拼命,20年後又是一條好漢。”說畢仰天狂笑。家丁張榮急忙扶起馬新貽,見其面如土色,雙手緊抱胸部,右臂緊緊夾著右肋,萎縮著身子,已不能站立。差弁取下門板,將其抬進督署上房。
中軍副將喻吉三一邊命巡捕將兇犯押到督署候訊,一邊差人飛報江甯將軍魁玉和司道各員。魁玉聞訊大驚失色,飛奔督署探視。馬新貽仰臥榻上,呼吸困難,精神萎靡,生命垂危。探視傷口,匕首刺進右脅肋,深至數寸。魁玉看後,隨即走出上房,訊詰兇犯。再三訊問,案犯只供稱:系河南人,名張汶詳。訊其行刺緣由,一味閃爍,堅不吐實。魁玉氣急,喝令將兇犯帶往上元縣嚴刑訊究。
馬新貽氣息奄奄,自知命不能保,口授遺疏,令嗣子毓楨代書,請魁玉代呈朝廷。午後,馬新貽已再不能言,延至23日下午2時許,因傷勢過重,救治無效,遽爾殞命。正處英年的馬新貽一下子從顛峰跌落到地,淹沒在茫茫宦海之中,成為人生世界的匆匆過客。
從此,列為清末四大奇案之一的馬新貽遇刺案,經歷了一年多的審訊,在魁玉毫無結果的初審之後,接連動用漕連總督張之萬會同江甯將軍魁玉,刑部尚書鄭敦謹和新任兩江總督曾國藩,進行了前後兩番興師動眾的會審,可謂波詭雲譎。
初次會審之後,張之萬、魁玉拋出精心炮製的“審明謀殺制使匪犯,情節較重,請比照大逆向擬,並將在案人犯分別定擬罪名摺,“奏道:“兇犯張汶詳曾從發撚,複通海盜,因馬新貽前在浙撫任內,剿辦南田海盜,戮伊夥黨甚多。又因伊妻羅氏為吳炳燮誘逃,曾于馬新貽閱邊至寧波時,攔輿呈控,未准審理,該犯心懷忿恨。適在逃海盜龍啟衞等複指使張汶詳為同夥報仇,即為自己䙛恨,張汶詳被激允許。該犯旋至新市鎮私開小押,適當馬新貽出示禁止之時,遂本利俱虧。迫念前仇,殺機愈決。同治七、八等年,屢至杭州、江寧,欲乘機行刺,未能下手。本年七月二十六日,隨從混進督署,突出行兇,再三質訊,矢口不移其供,無另有主使各情,尚屬可信。”鄭、曾會審之後,也聯銜上奏:“會同複審兇犯行刺緣由,請仍照原擬罪名及案內人犯按例分別定擬。”
曠日持久的審訊,最終囫圇結束,這是大出意外的,是案情複雜到無人能斷麼?後來的資料證明,刺殺馬新貽的主使,最大的嫌疑竟是曾國荃!
怨不得滿漢大員走馬燈似的來了又去了,案子還是一團迷霧般無由判斷。只要是官場上的人,誰不知道曾氏兄弟的湘軍自攻下江甯便成了尾大不掉的勢力?曾國荃攻陷天京,縱湘軍搶掠數天。為了滅跡,又放了一把火,大火燒了幾天幾夜不息。湘軍均飽私囊,大車小輛向湖南老家運送財物,幾年中,湘軍子弟搶購土地遍及湘鄂。湘軍,儼然成了危及統治的東南一隻虎。曾國藩對湘軍的為非作歹也很清楚,他說:“餘設立水師,不能為長江除害,乃反為長江生害。”
馬新貽之死,端在同治七年慈禧曾召見他,密旨讓他調查湘軍攻陷天京後太平天國金銀財寶的去向。上任之後,又以裁抑驕兵悍將為首要任務,“長於綜覈,鎮定不擾”(《清史稿馬新貽傳》)。所謂“長於綜覈”,指的便是馬新貽四處抓捕遊蕩擄掠、為非作歹,已成黑社會勢力的湘軍。尤其是他任命以剽悍著稱的袁保慶(袁世凱嗣父)為營務處總管,抓到為害百姓、有非法行為的散兵游勇就地正法。散兵游勇和黑勢力對他恨之入骨。曾任江蘇巡撫、湖廣總督的郭柏蔭對其孫郭公鐸說:“張汶祥(汶詳)行刺有幕後慫恿者,應是這一類人物,最初有意製造流言的,也是他們。”高拜右在《刺馬案與湘軍》中說:“刺馬案,終清之亡,迄莫詳其真相,實則馬之死,死於湘軍之囂張氣勢。”參與審訊的顏士璋寫了一本《南行日記》,記述了隨鄭敦謹赴江寧辦案的全部過程。據他的曾孫顏牧皋說,日記中寫道:“刺馬案與湘軍有關。”“刺馬案背後有大人物主使。”曾國荃在幕後的精心策劃,隱約閃現。
無論是抓捕湘軍作奸犯科者還是追查太平軍財物去向,都逼近或指向曾國荃。馬新貽觸動了這個錢權俱握的黑社會老大,也就一步步接近了自己的死亡。潛規則恣行橫生、盤根錯節的官場,豈是一人即可撼動?馬新貽的血,也就只能白流。江河日下的清王朝,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任它成為深究起來並不奇的“奇案”了。而中興名臣馬新貽之死剛過四十年,清朝便在衰朽之中轟然倒下,瞬間化作齏粉,徒留下“滿清四大奇案”,在市井百姓的茶餘飯後一次次繚繞梁間。
而馬新貽在浙蘇兩省的政績,頗有可稱道者:于浙江巡撫任上主持完成浙江減漕運動,核定地丁漕糧、裁革部分浮收。同治四年三月二十二日,浙江巡撫馬新貽奏稱:“浙西三府為財賦之區,賊之蹂躪亦深,數年之間,窮鄉僻壤,搜括無遺,昔之繁盛村落,今則一片荒郊。”他首先對當年三府應徵緩徵免征錢糧進行分別請示。閏五月,他又會同左宗棠陳奏浙漕應徵分數,即按8/30的比例,將浙江各屬漕糧全部額減。共計浙省額征漕白米1147300余石,除南匠正耗133863石、白糧舂辦米13039石不減外,應減米266765石,分別按等核減。大大減輕了遭受洪楊匪亂後生計凋敝的浙江農民的負擔,穩定了社會秩序。
在兩江總督任上馬新貽著手整頓鹽政,確定兩淮鹽法規制;繼而積極投身河工,七年十二月奏稱江南河工情形。他奏稱,江南河務以修築運堤為最要。自淮河改由運河出海後,岸堤日形吃重,加之裁撤南河後,東西兩壩年久失修,再值夏秋之交,險工迭出。在赴任途中,自己即沿途履勘小羅堡等處,發現西堤水勢甚大,難以施工,惟有先將東堤擇要興辦,“總期於今冬明春水涸時趕先修築完竣”(卷七,《酌擬應辦事宜六款折》,同治七年十二月初九日)。八年六月,運河東西兩堤工竣,馬新貽親往驗收,途中中暑,“咽喉腫痛,甚至飲食不進”(同治六年六月條)。八年,他又乘冬令水涸,奏明由鹽務籌捐,趕修小羅堡西堤工程。又安徽各屬堤岸被水沖決,亦與安徽官員面商籌款興修之法。九年三月,他親赴小羅堡等處河工巡視。據奏稱,他逐行上堤,“逐段錐試,尚屬飽滿”。(卷九,《會勘運河堤壩工程完竣回省片》,同治九年四月二十三日)經過這番努力,運河航道得到保障,兩岸深獲其利。
然而,馬新貽未曾料到,自己在整頓吏治和軍隊時的厲行,沒來得及展開便送了自己的命。本想打擊黑勢力,穩定秩序,反被吞噬。中興願望,就此化作遙不可及的一場大夢。不能不令人一聲浩歎。
當一個社會,到了黑惡勢力可以肆意操縱地方,上下其手的指揮早被金錢熏倒的官員,製造出種種奇事、險象、無頭案時,恐怕巨變就只在眼前了。